不知怎的,我眼前好像罩住了一张网,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我伏在屋脊上,身后跟着一个人。她是一个刺客,我也是。我干这一行已经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天有个人挡在我面前,有个老人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一把剑,我把剑插在我面前那个人胸前。那血顺着利刃汩汩的往下流,我拔出剑来,血喷了我一脸。从此,我眼里就只有血。我爱上了血,喜欢血的颜色,听血液流动的声音,闻鲜血的腥味。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我面前倒下,任我宰割。直到她的出现,让我平生出现了第一次败绩。但她没有杀我,我由此得以报恩。这是我和她的缘,也是我的命。
我朝下面望去,两队人来来回回的走着,守门的人老老实实的站着,其中一个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说明了他们现在的状态。我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回过头,看见了一双丹凤眼也在盯着我看。我用余光扫视了屋脊上一排的木刻神兽,最后停在了骑凤仙人之后的龙身上。我邪魅的笑了一下,抛给她一个眼神。
<span style="font-size: 14px; text-indent: 2em;">传闻宫廷守卫森严。然而当我真正站在昭明宫前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有何目的。</span>
剑染了血,血落了地。我提着剑走进昭明宫的时候,宫女太监如鸟兽般惊慌四散。只有一人岿然不动,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近,目光如炬。
我在他面前站住,朝他说:有人让我来取你性命。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我看了一眼手中的剑。
我提着一把剑和一颗人头往外走,外面的人就潮水般的往这涌。她看向我。我笑了一下。
血液迸散瓢泼,断臂残肢乱箭。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杀戮的快感,血给了我力量。我割断最后一个喉咙的时候,身上已经看不出衣服的本来颜色了。我身上已经被划开了几道口子,她也一样。只是不知道我们身上的血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他们的。
我握紧她的手,跃上了宫殿的前檐。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就是说的我们。
她的手是那样小,却又那样粗糙,手掌的茧子甚至比我还厚。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保护谁。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已经走不掉了。
我愤怒至极。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做好准备,已然是利箭如雨。我承认,我的武功不如她。所以,当一支箭飞来而我没有意识到从而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她就趴在了我身上,我看见她背上一支入骨三分的箭,脚底一滑,就着了地。
缘
我躺在丽华宫前。传闻丽华宫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叫张丽华的女人。她是南朝陈后主的妃子,聪明灵慧。当初陈叔宝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了她,对其宠爱程度可谓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堪比后世的高宗。可就算如此,终究还是因“祸水误国”,不得善果。
我还是喜欢我怀里人的样子,狠若豪侠,静如邻家。我杀她她为自保面对我时的样子和她护我面对敌人时的样子迥然不同。我想这就是情。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唇。靥如花,颜如玉,西施频。这是她的美。动如雷,声彻骨,憾山岳。如风影,避剑锋,削铁泥。这是她的勇。这是一个柔情女侠。可此刻,她却安静的躺在我的怀中。
空中落下的飞箭像是在下一场雨,只是这场雨好大好大。她像是依偎在我怀中,也像一把伞替我遮挡了这数不尽的风雨。
我仿佛又回到我们私定终身的那夜,又看见我和她站在雨中,面对着茫茫夜色和如夜色一般的人。她受了很重的伤,我抓紧她的手在重围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天大雨倾盆而下,厚厚的雨帘模糊了视线,我站在风波亭下,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她执一把剑在雨中肃然而立,英姿飒爽。就像,就像我一样。
她挥剑砍倒一个又一个的人,狠辣至极。然而,寡不敌众。似乎有人一定要她今晚就消失。数不尽的黑衣刺客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她撑不住了。
一件又一件的黑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了。于是,我像很多年前一个叫赵子龙的人一样,玩了个七进七出。
那天,我又看见了滂沱的血。兴奋至极。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用剑勉强撑住身体,如果,我再迟一步的话,她手里可能就没有剑了。她看到我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一丝光芒。她行将倒下去的时候,我扶住了她,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黑衣又围了几层,我一只手用力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就只管挥剑。
我只记得那天雨下了一夜,等我挥出最后一剑的时候,我也倒在了地上。恍惚中,我只听到耳畔传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声音:“以后,我跟着你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她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身上的衣服呈现出深沉的红色,好像放了很久的嫁衣。
她醒来时,四周寂静无人,就把自己给了我。
仇
我看见她身上密集的白羽,一根一根白的那么彻底。血透过入骨的箭簇战战兢兢的向外走,殷红色的东西重新覆盖在暗红色的东西上面,一片又一片。我知道那东西的名字,只是我不想再说出来。
雨停住的时候,另一个声音也停住。另一个声音却开始了。
我直视我眼前的天空,那么晴朗,那么清澈。我看见锦衣侍卫一个又一个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由远及近。
我惊慌失措。不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害怕。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周围的锦衣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像是在试探,以防我还有缚鸡之力。
我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我甚至已经放弃。
我叫,雨。
一支支长矛对准躺在地上的我们,我看见那矛尖,散发出刺眼的光,锋芒毕露。我笑了一下。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将她移开。
我听见凝固的血液将身体并衣服粘在一起又被分开的声音,撕心裂肺。疼的我的眼里都出了泪。
很多年后,当我纵横江湖再无敌手之后,我才明白,我杀掉一切手上沾血的人原来都是为她复的仇。
杀
我把一颗人头仍在了议政殿上。
两群人惊愕的看向我。我对他们说:这个人,是我杀的。他们连滚带爬的想赶紧离开这里,我把跑的最快的那几个给杀了。我听见有喊要叫人抓我,我飞剑就让他归了道门。我听见有人叫他:丞相。
我站在大殿门口。门外闻讯而来的人不要命的一个接一个向里冲,我一剑一剑的朝他们挥去,就像市井小贩在为黎民百姓乐此不疲的切着一颗又一颗熟透了的西瓜。
我又看见了鲜红的果汁,带着它特有的气息,迎面扑来。芳香四溢。我张开大口,吸了一口,吞了下去。
逃
那日我在宫廷里的经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传奇。江湖上很多人敬佩我的侠义之举,想一睹我的真容。我知道这其中有太多虚伪和利欲熏心。那群还有首的人,阴喜阳悲的写了几个字,人们说那是海捕文书。江湖人心险恶,在刀尖上走。若不是为糊口生活,谁不想做个俯首顺民。
我知道我已经被盯上了,于是我选择了逃。做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隐姓埋名。
我在山间耕种,累了就停下,饿了就吃山间的野果,渴了就喝山泉。安安静静,心无旁骛。白天,一个人的生活。夜晚,一个人的寂寞。
后来,我就去了一个褊小的村庄。这里的人很少,却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对我熟视无睹。有一天,突然下了一场雨。
我搬去了喧闹的市井。鱼龙混杂,人声杂乱。各行各业的人和无业游民都汇聚在一起,重复着不尽相同的诸多世事。
很多天后,我走出客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我看见卖菜的,扯布的,杂耍的,卖唱的。江湖郎中扛着“妙手回春”的幡子招摇过市,杀猪宰羊的威猛屠户站在案几之后并以几块挂肉以作遮挡,有人扛着一根“棒子”,上面插了许多晶莹剔透的玩意儿,一群小孩儿直围着它转。往来最频繁的闹市中心,一群人站在烈日下,缚手缚脚,竟皆为女色,且颇具姿色。她们每个人身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好像写着什么。一个人坐在对面的酒楼上,不屑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听见周围的人说,少保忠心为国,竟落了个如此下场,连家眷也沦为奴仆!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街角处有个茶摊,那人就坐在一张桌子前。他是个老人,还是个瞎子。手里拿了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东西。
先生是来听曲儿的吗?
我怔了一下。是。
一曲肝肠断。我听着听着竟然也哭了。哀怨凄婉惆怅无奈愁苦悲凉。人生百态,当真是世事无常。
那老人唱道: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在天涯。我反复回味这句话。我觉得,我也是断肠人。
我把几颗碎银子放在桌子上,准备离开。
你不是来听曲儿的。老人突然开口。
我又怔了一下,没说话。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待我回复,他已经讲了起来。
很多年前,有个人从一个无名之辈做到了军中将帅。当时天下纷争正盛,各路反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朝秦暮楚,人人自危。他便辅佐主上,终夺天下。然征战四方,功高盖主。他虽无反意,上无猜忌。下属却一心望其称王。于是一场兵变,让他不得不执牛耳。然而九五至尊并未多久,便驾鹤西归。
他的儿子继位,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辅佐他父亲上位的人,有了篡位之念。朝堂逐渐被架空,皇帝成了一个空壳子。
为除去此患,他身旁最亲近的内监侍卫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他装疯卖傻,隐忍数载,终于一朝扳倒政敌,将其连根拔起。
为确保万无一失,节外生枝,他的左膀右臂先斩后奏捉了他最亲近的兄弟,并送到他的面前。他的兄弟知道了他的本来面目,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党未尽。那日,他正走着,身旁有他最爱的人。突然间,暗箭齐发。一支箭就划破了他的脸。
那天的刺客很多,只有一个最猛。他杀了皇庭几百侍卫,最后也不知所踪。看到他的人都说,他受了很重的伤,离开也未必能活着。
海捕文书下了好多年,也不见缉捕归案。
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看不见。
他却说,后来我听人说,那场刺杀本就是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刺客呢?我问。
他摇了摇头。
我再想问的时候,老人已经起身走了。他拄着一根拐杖,摸索着前进,身体不稳。
入
再次执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我对剑没了感觉。那种兴奋的快感一扫而空,只剩下无尽的杀念。看到那个东西,我就想起躺在丽华宫前的那天。想起一根一根的白羽。
我对很多东西开始厌恶,厌恶世事,厌恶江湖,厌恶人。
我用另一个名字扬名于世,世人皆敬我如神。我杀掉作恶者无数,留下了侠之大者的美名。
再没有人和我对峙,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拔剑。
我发现,大地干旱裂开缝隙。市井人一天比一天少,先是江湖杂耍卖艺的消失,随后逗小孩子乐的“棒子”也不见了踪影,杀猪卖肉的屠户回了家,后来连靠财米油盐生活的小贩都跑了路。,茶摊上有个瞎了眼的老者。
等街上的人变得零星,酒楼也关了门。我看见街上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看着我,留下了乞求的泪水。我拔剑斩断束缚她的绳索,她不走,只盯着我看。
后来,我想再去听一个故事,或者弄清楚上一个故事的结局。
茶摊一片狼藉,破败不堪。人,了无踪迹。
我知道,我来晚了。
那天晚上,我想起了雨。看见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厚厚的雨帘遮挡了视线。那路上有个人,我没看清楚。
归
又下了一场雨。我站在雨中,想起多年前的遭遇。我和她就邂逅在这场雨里。以至于我们最后分别时我问起她的名字,她告诉我说她叫雨,我竟无法辨别这是她的本来名字,还是她想让我永远记住那场她以身相许的相遇。
我走到城门边,看到画像上我的脸。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脸上多了一道疤。
我伏在屋脊上,身后跟着一个人。她是一个刺客,我也是。我干这一行已经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天有个人挡在我面前……我说不下去了……
我伏在屋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像很多年前那样惯常地往后看,那时总有一双丹凤眼也敏感地看向我,而如今却只剩下鳞次栉比的瓦片了。她离开我已经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天她站在我身前,替我挡下了致命的箭。我落在了地面,剑就如雨般悉数落在她身上。我看见她身上密集的白羽,一根一根白的那么彻底。血就透过箭簇撕裂的缝隙向外渗透,将娇小的身躯染的鲜红鲜红!从此,我眼里就没了血。我厌恶了血,厌恶血的颜色,听血液流动的声音,闻鲜血的腥味。那日之后,我再没杀一个人,做了个老老实实的顺民。直到他的出现,让我有了再次执剑的念头。他给我讲了个故事,却没给我说结局。我没听懂。这是我和他的缘,也是我的命。
下面已经没有人了。昭明宫早已被废弃。但我还是装作看见了一群慵懒的人,站在了昭明宫前,我像很多年前那样茫然地张望,仿佛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就像那年的黑衣围了一层又一层。我用剑劈来一张张硕大无朋的网,拦腰斩断一只只张牙舞爪企图抵抗的蜘蛛。
我看见那些人惊慌四散,看见一个人一如既往不动声色的坐在我的面前。我挥起剑,将那把龙椅斩为两段。
我像当年一样走壁飞檐,没有人,也没有箭。
我在屋脊上停下,望向斜下方的议政殿。那里有个人正在一本正经的说话,我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真话。
我飞剑就能让他不再说话,但我的剑始终未离手。
这个天下,真真假假,杀了他,还有另一个他!
我躺在丽华宫前,清楚的看见一个女人朝我走来,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叫张丽华。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人在床头哭泣。
我盯着她,不自觉地喊道,子童。
她闻声转过脸来,。我听见她朝门外喊道:快传太医!皇上醒了!
她侧身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不远处一个狼狈的身影倒在那里,手里紧握着一把剑,血染红了周身的地。
那人是谁?我问子童。
刺客。高公公抓的。子童淡淡道。
我轻拂过她的脸。她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身上的衣服呈现出深沉的红色,好像放了很久的嫁衣。
我问她:你的家在哪里?
子童的脸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模样,太医站在一旁惶惶不安无所适从。侍卫的眼神像极了那天酒楼上的那个人。
雨。微若不闻的声音传来,我松了一口气。
子童看了侍卫一眼。我任由侍卫强行将她拖走,留下了她的剑。
门外雨脚如麻。我提着一把剑站在门外,子童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笑了一下。提起剑来朝子童身后挥去,她趔趄了一下。
我对她说,丞相是我杀的。
我提着剑走进雨里,厚厚的雨帘模糊了视线,就像眼前罩住了一张网,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雨下的好大,打在昭明宫的砖瓦上,落在丽华宫的飞檐和门前宽敞的地面上。我看见雨滴穿了茶摊的茅草棚,落在了有眼疾的老人头上,流进了他的眼里。
他猛地睁开眼睛,双眼冒着金光,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知道他是要来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我看见数不尽的黑衣如潮水般涌向我,一层又一层。
我想起当年那个常山人,以为也能和他一样,在重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我躺在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一支又一支长矛剑戟一下又一下地刺在我的身上,扎进我的心口里。
那人始终再没出现,我看着从天尽头而来的雨,知道这就是结局。